我來補完一下多年前的「這件事」
我倆約了朋友A晚上到天后食飯,那天下午,恰巧我去AAA (Asia Art Archive 亞洲藝術文獻庫)圗書館 (AAA都剛翻新了,不再是老舊的圖書館喇),飛天豬在(一如以往地)水坑口街寫生。我到達的時候,她已經擺好了小椅子,手持啡色的原子筆在勾畫頭幾筆,我知道她畫畫已經很快的了,所以也大概知道她要畫多久,寒喧兩句後我便快快上AAA查看資料,那時候我是在做香港的媒體藝術歷史的研究,上去也是查一下某年大會堂的一個早期媒體藝術裝置。
約個半小時後,我下去水坑口街那邊找飛天豬,準備一起坐電車出發。
看到她的畫已經完成了,我問道「畫好喇?」雖然我無畫畫既才能,但我也知飛天豬當時是寫實派,我見到畫中的於店鋪招牌位中留了個白,追問道:「朱榮記三隻字呢?」空氣冰冷起來,飛天豬的難言之隱也被我審問出來。在港島西的一個新樓盤的地產發展商想買下朱榮記的插畫,她今天是來重畫一篇的。
「朱榮記老閣知唔知?你張畫有招牌又好,無招牌都好,你改過另一個偽藝名都係會認到你既畫,如果佢都ok䏲過你幅野又ok你賣比,咁我都覺得你情我願,無話邊個出賣邊個」
那時我們超年輕,地產商也突然超想以文化氣息作賣點,說實話我們打工也是在賺大財團的錢,原來朋友間的主要論點是:「我不幹的話,都是會有其他人做,倒不如給她來賺這個大財團的錢」,我們這些迷途的文化勞工也算是幸運的一群啊,收工後還有這種freelance接。
菜園村被收地和二零一四佔領行動其後的數年間,社會仍偶會談論保育和「地產霸權」,龐一鳴提出了「一年唔幫襯大地產商」,新聞常有關於強拍令逼遷的報導,記憶猶新的更紅色logo的田生地產的收樓奇招,媒體報導的事件主角都多是小店/老店/弱勢社群。社會是有一陣稀薄的「撐小店/老店」的風氣。提筆之時,近期類似的報導是這樣的:強拍逼遷 百年紙紮店最後中秋 寶元號老闆:時代洪流 輪不到我捨不得 - 20230929 - 港聞 - 每日明報 - 明報新聞網 (mingpao.com)
在個別的小店(被)結業,也許未必跟發展的權力有直接關係,小店,尤其老店,未必是在弱少的那方。但以風氣來說,小店老店和大地產商總是被掛上雞蛋與高牆的比喻,小店生存的意志總是以溫和釘子戶的姿態被呈現。包括飛天豬在內,不少畫師及藝文人士都會用自己的方法去會記錄這些店,我當時認為飛天豬畫老店畫舊鋪畫小店畫屋村,只是一種關懷的表現,以她畫作中主題可以看到一個明顯的脈落-老舊的建築,當中當然有典型的小店、老店。
我再次問:「你其實是如何選擇畫哪一個場景?」
「因為呢d建築有歷史感,佢地嘅點、線、面好靚。」
或多或少我理解她真的單純純純純純純純純純純懷舊,她也許沒有想過自己的懷舊情與一連串的畫作,某程度上與保育討論的關係很曖昧。我不希望她努力經營的寫生主體被自己一個「機會」而捲入保育討論的風暴中,我更希望她意識到,畫作的主體並不能那麼純碎地脫離社會意義。我的潛台詞是:「你以為你堆畫紅的這麼快是單純因為你畫畫靚?你食正條水咋。但都食正咗,就好好善用啊,講到尾你都係要搵番自己要守既o個條線」
我倆在上環上了電車,慢慢向天后駛去,電車路上途經的地方,恰巧是香港最老舊的一帶。建基她剛才堅定的回答,我指著洛途的中銀香港大廈、舊立法會、前終審法院等舊建築物,問道:
「你畫唔畫呢個?」
「咁呢個呢?又有歷史、點線面䏲落都好靚喎」
去到循道衛理香港堂,對話停止。
之後一直都拿這件事於朋友間開玩笑,以證我批判可以有多不近人情。至此往後我沒有再過問畫作的去向,直到今次展覽。
現在回想,如果當時出咗朱榮記張畫在新樓地盤圍板,然後豬仔錢罌大賣,朱老闆發過豬頭賣鋪移民,這樣的光境也不算空泛。然而,現在朱榮記張畫被香港藝術館收藏,亦是唯一一張「賣出」的老店畫作,
保育到底是保什麼育什麼? 作為老店文化的持份者的代價就是爆買?
我從來沒有到過樓盤銷售現場,到房屋暑交表格倒是有三四次,也幾近免疫了買樓對美好生活的衝擊想像。
所有符號,意象,比喻,報展形式等輔助閱讀的手法,兩位總監(藝術家)和總監的總監(策展人)替大家理順得夠了,我沒有閱讀展覽作品和命題的障礙,建議大家去看ways of seeing:3D虛擬記錄 反思保育 偽地產代理 老店點賣? | 明報 | LINE TODAY
幾組錄像作品 (1) 《地產妹2.0》 (4) 《地產妹@宜傳易2.0》 (5)《Cloud 易現場》 都以「地產妹」的意象演出來,我們這些90後喝TVB的奶水長大的臭屁青年,當然明知這是「會計妹」的華麗地產版。一入門口就有地產妹2.0一堆相關的廢話轟炸,直接趕客入場,這種刻意造作倒是令我覺得地產公司的branding有夠認真的,於(4) 《地產妹@宜傳易2.0》 中,拍賣台前的是印上「foreseen’s」,搞Sotheby’s氣氛,字體都變成有腳。(5)《Cloud 易現場》 則是conservator的意象,一邊惡搞一邊堆砌出來光鮮、專業、有前瞻(未來感)的偽地產公司。
作品(3) (4) (5) 是洗腦式的揀樓區,進入地產妹的懷抱前,會經過(2)《biscuits in the Cloud 富貴雲中求》 ,這是在寓延地產開幕前哨戰中放在油麻地PRÉCÉDÉE的那件作品,遠看就是老店的point cloud(點雲) 模型在轉盤上,想行近一點看,電視上的紅外線攝影機便會知道,畫面上密密麻麻的point cloud會變成一堆價錢牌,行得愈近,價錢牌愈大份。所以想看老店樣子的「全貌」,只能遠觀,如果想近觀直接坐的士去朱榮記是看得最清楚的。
該展區中間厚厚的(3)《店鋪點雲錄》,厚過聖經,海量份數的point cloud作為切割老店的載體都印在這本大冊子上。這裡也令我聯想到Damien Hirst 的 dot painting,這不單是外表上的相似(對不起,我明白點陣圖放大了都是差不多樣子),而是銷售的物品在數據化和實體的曖昧關係。Damien Hirst 的《The Currency》 是把他一萬張(鳩)dot painting 於OpenSea 公開銷售,於NFT 火紅火熱的年代(兩三年前一個代)問一萬個(人次)準買家:希望保留NFT或者換取實體畫作?而選擇保留NFT的話則該實體畫作會被物理銷毀。因為Damien Hirst 的名字有市有價,基本上他鳩畫的才可以令人在可惜與不可惜之間遊走一會,寓延地產代理在銷售實驗中也存在另一個重要細節:買家預購point cloud後要等到該實體老店結業才會收到。各位真金白銀買的「樓花」到底是一個希望,還是兩個希望?
沒有最客觀,只有更客觀,而且過門都是客…
老店作為整個展覽的主題,以老店的自身作為素材去創作具批判性的作品,難度系數頗高。
一來老店本身實在太有「老店」的標籤,如浪漫的集體回憶、浪漫懷舊的文化、浪漫又難吃的食物等等,單單描繪老店就已經要左閃右避才能「去浪漫化」,老店的「原貌」也好像是神聖的,大家都知道沒有最客觀的「原貌」。飛天豬&kachi跟店主/店鋪之間的感情,才是展覽中呈現出的最客觀浪漫。
老店(與「小店」不同)其實不愁被傳誦的機會,美都餐室早已是香港歷史博物館的經典常客。老店的價值,除了具像地陳述地道文化歷史,也是在時代洪流中提供對照以作為塑造城市印象的重要原素。 博物館(尤其香港濕鳩公務員搞的)講述老店的總是紀念碑式的(monumental)敘述,對我來說,客觀與否去記錄場景是偽命題,於現今世代去管理老建築就交給市局重建局吧(才怪)。
我很慶幸看到兩位轉而在意藝術形式,而非停留在單純美學/保育的出發點,這個無疑是他們的重要轉向。在老店與保育的框架下提出另一種思考,假如再只是聽到飛天豬在說老店好靚好有人情味真的會吐血,
展覽中有兩組作品都看似出現故陣,(06)《老店風情畫(漏電版)》是由飛天豬的畫以板塊移動方式把畫中某些位置拉出「晝框」外,(07)《豬仔錢罌(已短路)》也是以類似的方式去營造glitchy的外表(就是把3d model 的mesh在global cordinate 上displace咁)。這兩組作品最令我好奇他們的用意(作為高端未來地產代理),陳置方法也有點「鳩流流」,一個是foamboard在指示牌架上,一個銀色的核突淘寶商場節日公仔似的。這種與催你買樓花格格不入的物件,在我看來是藝術家唯一宣示主權的舉止,他們沒有義務去保留什麼,就算把記錄好的東西放到世界的另一端,我也不保證可以維持原貌,但他們放出來的就是被該世界扭曲的結果,當然這個結果是他們說是漏電短路造成的。我理解這種扮客觀的扭曲「原貌」之舉,數碼化了的東西,就是可以這樣玩弄,責任不在我方,但是我做的。
當我再次思考自己與老店的關係
於羅字正的文章朱榮記-日常中提及到,飛天豬是受美學所驅使,想把其獨特的「美」在紙上展現,從這次展覽先打頭炮的店鋪形象來說是很好的例子去引證當年她無語中唯一我聽得入耳的說話(點線面)。
那我和「老店」的關係又如何呢?哪一些才是我認知的老店? 今日仍然風山水起的老店多的是,也有不少是我(作為香港土生地長)會去獵奇見識的,隨口噙中環好幾間總在tripadvicer出現食店:太平館、九記牛腩、公利真料竹蔗水、麥奀雲吞麵⋯間間都老到不能,但當然飛天豬去engage的,先是角色鮮明的店面格局,仍是可以直接在鋪面見到老闆的小型店鋪,而該店也懷著一顆好奇的心(及有閒情逸誌)去跟她對話。她有這種耐性和好奇心。
策展人潘小姐在銷售書內的訪談中提到言個展覽因為涉及的持份者罛,需要經常反思展覽的意義和影響,我理解的是寓延是在建立一個新的老店投資者社群,而投資的價值也與現實的老店有閣,若然我不願花五百大圓去買虛無的point cloud(其實我在買什麼?),我身處香港會如何思考自己與老店的關係?當連棚仔都歸納為老字號/老店時,展覽討論的老店不再是某一種特定的範圍,我不知道什麼才算得上是「老店」。
我只到過朱榮記買一隻不銹鋼碟和沙鍋去錄foley,站在消費者角度是覺得有點貴,但在一般家品鋪已很難買到舊的家品。我不是住在這些老店所在的社區,也不是與這些店有生意來往,我經常在石峽尾出沒但從來不知那邊還有傳統雜貨店,美都餐室是食過一次,完全覺得是又貴又唔係特別好食,更加無原因要去何文田洗衫。上述是從消費者角度去思考自己和老店的關係,自問對老店/小店沒有很大的興趣,也沒有對店鋪的特定偏好,在這城市生活,我真的沒有什麼原因要去光顧老店,而在這城市做小生意的下場多半是捱到死然後執笠解脫,鋪位再換上珍珠奶茶鋪,而我又不太會飲廢水。
在此我提出的問題是:到底寓延在招老店的店可以是什麼的店?可以是開業只有三年的店但店鋪保持70年前的裝修嗎?可以是在街上擺檔了很多年的雪糕車嗎?可以是麻雀館嗎?可以是跑馬地那間全港第一間7-11便利店嗎? 這裡提問的不是在質疑寓延團隊要給自一個明確的準則去選擇他們銷售的老店,我深信所有人與店鋪的情宜是很個人的,雖然與集體回憶有重疊的地方,但切身處地走訪店鋪,可以開啟建立關係的大門,在這年代恍惚已是懷舊,這也是我城可怕之處。
今天去街市買菜,光顧開那菜檔的女店主跟我寒喧:你女朋友沒有跟你一起來嗎?她好漂亮啊,你們是讀書時認識的嗎?我見你們樣子好年輕啊,竟然有後生的常常來買菜好易認………… 這菜檔賣的是比較靚的菜,價錢貴過旁邊賣大陸菜的一倍有多,也的確耐放很多,所以我這兩三年都只會買這一檔的菜。對我來說,可以與店主開口說交易以外的東西,已經是很難得的事,雖然街市只開了三年,但對我來說,也算是夠「老店」了。
講真,我都唔係咁好老舊野,尤其屎忽。
寶藏在箱子中
展場中有幾個看似只作間隔用途的貨架,架上放滿靚靚文件紙箱有序的排好,每個箱上都有一個thumbnail,是豬的畫的店鋪和所有研究的資料,展覽中沒有很明顯地放出來,但箱子內的東西是我最好奇的東西。我其實不太在乎老店本身的歷史,或者有多客觀去敘述這些老店,繼續拼湊出此地的風地人情。風高浪急的幾年間,我們也在忙著如何保留應當傳誦的事,那些也許未必那麼快被稱上歷史,時空與歷史交接期間的等待,我們需要要眾多個人的力量去發掘舊事物與現在的關係(想起電影《尚未完場》找到張敬軒於薄扶林大宅玫瑰邨受訪的一幕),寫自己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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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2021年我有幾個月住在大館,在那時仍在裝修的中環街市,我都一眼認到豬的畫,那是華懋集團在中環街市的圍板。面對不可抗力的推土機,一併視作天下烏鴉以令自己保持少量的怒氣去思考。
p.s.s 嗚謝 認字特務 gigi 姑娘
展覽資料
exhibition : 9.9.2023 - 19.9.2023 @Anita Chan Lai-ling Gallery, Fringe Club,